半块红砖放在包赫的办公桌上,下面是一张油渍斑斑的报纸。这张报纸包着砖头,半夜里飞进包赫的院子,砸碎了一个玻璃鱼缸。
这是威胁!小刘义愤填膺,对自己的领导——县监察局长包赫说:“包局,肯定和前天的‘楼倒倒’有关,就因为您反对那个结论!陈大头也太嚣张了吧。”
包赫的思绪回到前天,那个触目惊心的现场。市属国企——第一建筑公司开发的一座在建住宅大楼突然倒塌,正在一楼干活的陈师傅葬身废墟之下,另有三名伤者紧急就医,总算保住了性命。县委派公安局、安监局、监察局三家单位联合调查,在现场,承建方代表陈大头痛哭流涕,说自己为赶工期,没按规定把地下水位排到地面十五米以下,赶上今年雨多,才泡软地基,酿成惨祸……
市一建公司的张总疾步上前,问道:“大头,你把水排到多少米了?”陈大头有颗锃光瓦亮的大光头,看上去甚至有些凶恶,此刻却露出追悔莫及的神情,“三、三米……”张总一个巴掌呼过去,“你这是谋财害命!”陈大头也狠扇起了自己耳光,“我认打认罚,判刑也行……”
事情似乎很清楚了,祸端产生于地下水排得太少,泡软地基。包赫看看公安局杨局长,对方沉默不语,安监局赵局长正蹲在那堆废墟前出神。张总说:“就这样定了吧,作为市属国企,在县里出现这种事情,实在是丢脸。我在饭店里准备了工作餐……”张总的级别高于在场所有人,但包赫觉得结论下得太草率,就说:“我看还是别匆忙下结论,再查一下。”
张总脸上露出不悦表情,看向安监局赵局长。赵局长站起身,慢慢说:“目前来看,张总的结论基本可信。这事再议,先吃饭吧,就不去饭店了,我们回县城。”
包赫将思绪拉回。莫非,就因为自己要求再检查一下,就被威胁恐吓了吗?小刘进监察局不久,年纪也轻,说话直率:“陈大头就是个包工头,只有他才干得出扔砖头这种下三滥的事。不如通知公安局,抓起来问问。”
由于“楼倒倒”事件目前尚无定论,陈大头虽然严重违反施工规定,却还是自由身。包赫觉得,从砖头上查找一下线索也好,但抓人就不妥了,于是打电话让县公安局派刑侦队的同志来。
刑侦队对那半块砖头仔细勘验,没发现任何指纹,反倒在报纸上发现线索:报纸是当地的晚报,上面留有酱牛肉的残渣。酱牛肉在本县只有一家,店主交代,他看见有个戴帽子的高个子来买牛肉,是用报纸裹走的,去了楼倒倒的工地。不过,他记不清长相了。
小刘闻听后,如获至宝,立即要求公安的同志拘传陈大头,然后才向包赫汇报。当包赫知道后,已经是傍晚,他不由骂了声:“真是胡来!工地上那么多人,怎么能证实是陈大头买了酱牛肉?即使是他买的,难道就不可能是别人捡了报纸,用来包砖头?”他急忙打电话给公安局,才知道,陈大头被关在工地附近派出所,但坚持说没扔砖头。
绑架危机
晚上八点多,陈大头被放了出来。他万万没想到,门外迎接的会是有包黑子之称的包赫。包赫说:“对不起了,在证据不足下拘了你。我有车,送你回家吧。”
陈大头摇摇光溜溜的头,说要去医院:“我女儿玲玲得了肺炎,在医院住院,我得去陪她。我老婆离婚了,女儿只有九岁,晚上一个人,她会害怕的。”
包赫笑笑:“巧啊,我也有个女儿,今年十岁,我也是单亲家庭,他妈妈出了车祸……上车,咱们同病相怜。”
小车沿着漆黑的公路行进,两边灯火阑珊。忽然,远处一个高耸的黑影映入眼帘,那是本县着名的历史文物景点,七层宝塔。包赫借题发挥:“这塔是宋朝的吧?人家一千多年都没塌,你怎么把刚盖的楼就盖倒了?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,你倒好,还砸死一口子。”
车子飞速疾驰,宝塔在陈大头眼中放大,“不瞒您说,砸死的人是我二叔,本想挣点钱养老……”泪水涌上陈大头,忽然又转了口,“你女儿上几年级?”
包赫说:“芊芊四年级,她一向住校的,周末才回来,因为我没空照顾她。你呢?”“玲玲三年级了,老爱把课堂上的事情告诉我。”陈大头眼中满是柔情,“有一天,她告诉我,老师提问:砖头有什么用途?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回答,有人说能写字,有人说能当枕头,有人甚至说,能用来打人,只有她回答可以盖房子。”
包赫兴趣来了,问:“那么标准答案是什么?”
“答案是,所有人都对。因为东西不是只有一种用途。”
医院到了,包赫猛然停车,问道:“砖头到底是不是你扔的?”陈大头叫起撞天屈来:“真不是我啊,包局。您是好人,县里谁不知道您是包青天?我能干那缺德事吗?”
包赫猛然抬头,眼睛紧盯着陈大头的眼睛:问:“大楼倒塌事件,真的是因为地下水没排彻底?”
陈大头态度坚决:“当然是真的!不信您可以查去!”
包赫跟着陈大头下了车,买了点水果探望了玲玲,得知第二天下午就可以出院了。随后他开车回了家,已经是深夜,玲玲已经睡着了。这时他才想起来,今天是周末,女儿放假回了家。客厅茶几上,放着女儿写的纸条:爸爸,饭在电饭锅里。
包赫心里一阵温暖,自己亏欠孩子太多了。他吃完饭,躺下,脑海里却又想起陈大头的话,砖头有很多种用途,他为何要说这个?
第二天,包赫上了班,第一件事,就是上网查询红砖,这一查才知道,原来砖块也有很多种,用制法分,有烧结砖、蒸压砖;用原料分,有粘土砖、矿渣砖等;还有实心空心之分。小刘看见有点奇怪,就说:“包局,您怎么对砖块有兴趣了?”
包赫笑笑:“学无止境嘛,想不到小小砖头也大有学问。今天下午,县委要开倒楼事件的案情会,我就从砖头说起!”
随即,包赫开车跑到倒楼工地,到了下午一点半才赶回办公室,吃了几口冷饭,正要准备去县委开会的时候,一个匿名电话打了进来:“包黑子,你女儿被我抓了,不想让她受伤害的话,下午的会你就一句话都不要说!”随即,电话里传出芊芊的呼救声。
电话断了。“这群混蛋!”包赫怒骂一声。他立刻打电话给杨局长,说明经过。杨局长怀疑可能又是陈大头搞的鬼,他立刻派警力去找陈大头,可是很快得到报告,陈大头中午就失踪了,工地、家里、以及他女儿住的医院,根本找不到。
包郝听了,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。杨局长安慰他:“老包啊,你放心,我们有天网系统,我派全县所有警力都找你女儿。不过,下午的会,你还要发言吗?会上人多,要小心走漏风声。”
包赫的脑海里浮现出女儿可爱的笑脸,叹口气说:“看情况吧,下午的会你也参加,有什么新情况,立刻告诉我。”随即又吩咐小刘:“你下午去趟医院。陈大头的女儿今天出院,你给她办出院手续,送回家。钱我回头还你。”
小刘满脸不解,问道:“陈大头绑架了您的女儿,怎么还要管他的女儿?”
包赫叹口气说:“大人即使犯罪,跟孩子也没关系,何况,我始终难以相信,陈大头会做出绑架这种事。”
邪不压正
会是在县委会议室开的,县委周书记亲自主持,除了曾经去过现场的三家单位领导,还有其他县委常委在场。县委周书记开言,让三家单位说说看法。包赫想起了女儿,沉默不语,另两家,公安局和安监局居然也没有发言,一时间陷入冷场。
周书记有点不高兴,敲了敲桌子:“一建公司是市属国企,我们确实不好管。可是,出了问题也不能捂着盖着。我们是人民的政党,死了人,怎能不过问?老虎屁股也要摸一摸。”
这话说得包赫一阵热血沸腾,身为监察局长,难道就这样让坏人逍遥法外?他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杨局长,只见对方目光坚毅,胸前警徽闪闪发光,心里不由一阵踏实,女儿一定没事的。想到这里,他拿出了公文包里的东西,是那半块红砖。
话匣子一开,包赫就止不住了:“这块砖头,是有人半夜扔到我院子里的,我开始以为只是威吓,后来才想到,这块砖是来提醒我的。这是块实心粘土烧结砖,国家严令不可用来盖楼,因为太重,也因为坚固度不如矿渣蒸压砖。中午我专门去了倒楼工地,发现废墟里都是这种砖。就因为便宜啊,我怀疑使用假冒伪劣建材才是倒楼的主因,而不是抽地下水不达标,他们在丢卒保车。”
一石激起千层浪,在场每个人心里都翻腾不已。抽水不达标,一般罚款了事,如果建材出问题,还死了人,是触犯刑律的。
紧接着,安监局赵局长发言了,缓慢但有力:“我们局这几天,暗中进行了调查,发现除了砖块,还有钢筋直径、水泥标号、防水防火材料,全部有问题。与其说是豆腐渣工程,不如说是豆腐脑,不倒才怪。只是这些建材进工地,有多部门监管……”
声音不高,但又是一声惊雷。几乎所有建材都不合格,这很可能是窝案啊,可能要涉及开发商、承建方、质监站、监理所、甚至建设局,这里面只要有一家单位认真监管,就不会造成如此境地。而且,一建公司是市属国企……咱一个小小的县,经得起这番折腾吗?
此刻,包赫看了一眼安监局赵局长。他万万没想到,第一个支持自己,并把盖子揭得更大的是老赵。在现场的时候,赵局长说了支持抽水不达标的话,他还以为是慑于张总的级别,现在看来,只不过是稳住对方,然后暗度陈仓,到底姜是老的辣啊。只是不知道,周书记是否敢查?
会场鸦雀无声,静得掉一根针都听得见。良久,周书记说话了,声音低沉而有力:“我这就向市委领导汇报,相信决不会姑息。你们三家单位辛苦了,请务必一查到底,邪不压正!”
这时,一直没发言的公安局杨局长发言了:“我说件事,包局长的女儿,被人绑架了,对方要挟他不许在会上发言。”
周书记站起身,握住了包赫的手:“老包啊,辛苦你了,请放心,孩子不会有事的。”忽然语调转柔,对众人说:“大家都是为人父为人母的,恳请各位在孩子救出前,为老包保密。算我求你们了!”
灿若黎明
会散了,杨局长刚开了手机,就有电话打进来。接听后,他对包赫说:“有消息了,天网系统显示,在县郊一处十字路口,陈大头下车买了水,给了车上的女孩。那个女孩面目模糊,不过基本肯定是你女儿。现在,车正开往北边山区。”
包赫急忙说:“赶快截停他,我要参与行动!”
包赫上了杨局长的警车,一路飞驰向北。不多时,他们又接到报告,说陈大头的车掉头向南,竟然进了县城。他在搞什么幺蛾子?杨局长嘀咕一声,又掉头向南。终于,他们看到了陈大头开的车,出人意料的是,车就停在县公安局大门外。
车门一开,一个小女孩蹦跳着出来。包赫急忙也下了车,却发现这是陈大头的女儿玲玲,正在失望,又一个女孩下来了,这才是自己的女儿芊芊!包赫一把抱住,泪流满面。
这时,一个光头伸出车外,正是陈大头。他对包赫和杨局长说:“我是来自首的。”
在整个犯罪环节中,陈大头只是最后一环,他只负责用别人拉来的材料建起高楼,至于材料的采购、审验、监管等环节,一概不能过问。其实,这种使用假冒伪劣建材的操作在一建公司来说,已是司空见惯,反正所有监管环节都已打通。不过,以前的大楼却从没塌过,因为没有像这回,几乎所有建材都不合规。这次为了利益最大化,才使得原先的豆腐渣,变成了这回的豆腐脑,才酿成这场灾难。
包赫问:“那块红砖是你扔的吧?”
陈大头说:“是的。砸死的那个人,是我亲二叔啊,我想自首举报,可是怕坐牢,更怕被报复,就这么掩盖真相,心里又难受,我觉得我都要分裂成两个人了。于是,我就和自己打了个赌,往你家院子里扔了那块实心粘土红砖,看看你这位包青天,是否能查出真相。”
杨局长疑惑地问:“那你为什么要绑架包局的女儿呢?”
陈大头立刻激动起来:“我没绑架!自从他把我从派出所放出来,我就很敬佩他的人品,比较之下,更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!我故意讲了红砖的多种用途,就是提醒他。孩子是那个大人物绑架的,还让我把她送往山区自生自灭,好干扰你们办案。是我在路上想起包局的好,这才是老百姓的好干部,良心发现之下,开到这里自首的。”
良心发现?杨局长饶有兴味地望着陈大头。陈大头赶忙解释:“包局派人给我孩子办了出院手续,结清了住院费,还送回了家。都是单亲父亲,我下不了手啊。”
包赫问出了关键一个问题:“你说的大人物是谁?”
“就是一建公司的张总。他是环节之首,插手过的楼盘太多了。”陈大头说。
当晚,市里同意抓捕的批示就下来了。张总办妥手续正准备外逃时,在机场被控制了。随后,相关人员也被追究法律责任。后来,张总供出一个人,就是小刘。正是小刘把包赫家的院子里落进砖头,包赫对砖头产生兴趣的事,当作谈资在和朋友吃饭时说了出去。他不知道的是,其中一个朋友就在一建公司任职。县委会议上的内容,倒是没泄露出去。张总让陈大头把孩子送往山区,只是为了给他外逃争取时间。
小刘羞愧万分,他忽略了监察机关的特殊性,没能管住自己的嘴,在受过处分后,主动要求调离了。
事情终于结束。陈大头虽然自首有功,但毕竟触犯了刑律,需要接受法律制裁。临走前,他把女儿玲玲托付给了包赫。交给他,放心。包赫不让芊芊住校了,每天放学后芊芊和玲玲都结伴回家。每一天,包赫都能看见两个小女孩的如花笑靥,灿若黎明。
作者:於全军 作者地区:河北